时至今日,裴越的详细履历早已摆在吴、周两国君臣的案头上。
除去开平帝的青睐之外,还有两个人对他的崛起助力甚大,那便是北梁广平侯谷梁与一位名叫席思道的中年男人。前者的生平无需赘述,后者虽然归隐十余年,但对于徐徽言这样站在权力巅峰的人而言,无论如何也不会忽略当年裴贞的左膀右臂。
因此在徐初容说出“先生”二字之后,徐徽言便已经确认这个中年男人的身份。
他不动声色地说道:“席先生果然名不虚传,光是这份胆气便已令人佩服之至。”
席先生走到桌旁坐下,淡然道:“席某孑然一身,无官无职,纵然首辅大人命人将我擒下,对于大局也没有任何益处。”
徐初容为二人斟茶之后便离开凉亭,身影消失在重重屋宇之间。
徐徽言收回目光,从容地道:“席先生此番冒险南下,是为了查清核实小女送过去的情报,还是想要通过她来说服本人?”
席先生微笑道:“兼而有之。”
秋风徐徐,忽有几尾鱼儿跃过水面,旋即扑腾而下。
席先生朝湖面上看了两眼,又道:“裴越曾经对我说,当初他来建安城的时候,与首辅大人有过一番深谈。”
徐徽言微微颔首。
往事历历在目,尤其是裴越所说那句“清河徐氏南渡百年,是否还记得千里之外的桑梓之地?”
这句话令他记忆犹新,后来时常都会想起。
那其实是一个颇为古怪甚至显得离奇的场景,裴越身为北梁正使,竟然堂而皇之地想要劝降周朝首辅,无论谁听来都会觉得是一桩荒唐事。然而时移世易,经过江陵之战与北梁皇权更替的诸多事情,如今的裴越显然拥有更加充足的底气。
席思道的到来,无疑是要给予大周朝堂致命一击。
徐徽言自然沉得住气,不紧不慢地道:“不过是几句笑谈,难为卫国公一直记在心中。”
席先生道:“当时虽是笑谈,但过后仔细思量,其实也有几分道理。”
徐徽言便问道:“理从何来?”
席先生平静地道:“王平章谋反造成梁国京军的损失,这一点毋庸置疑。先帝驾崩新君继位,朝堂之上也需要时间恢复运转。大抵说来,如果贵国和西吴联手发兵,梁国在前期确实会处于劣势。只不过,梁国可以承受一两场战役的失利,因为它具备足够的纵深和充足的人丁。”
他直视着徐徽言的双眼,言辞锋利如刀:“徐家如果不南迁,定然保不住千年基业,只是这基业却建立在穷苦大众的血脉之上。历朝历代都不缺少权贵的存在,唯独像清河徐氏这样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门阀,不仅吸骨敲髓还要彻底断绝寒门与平民的出头之机。”
徐徽言面色微变。
席先生直白地道:“莫非首辅大人真不知,贵国之顽疾在于何处?清丈田亩改革赋税,乃至于肃清吏治,这些都不过是治标不治本。裴越曾经对我说,一个东林文会根本不足以解决贵国的问题,不破则不立!”
他轻轻一叹道:“徐首辅之所以如此纠结,盖因这一刀若切实砍下去,清河徐氏必然灰飞烟灭,所以你只能修修补补一年又一年,终究徒劳无功啊。”
徐徽言起身一礼道:“谨受教。”
再抬头时,这位老者已然满面神伤。
席先生并未受这一礼,继而说道:“徐首辅,席某此番南下便是要见阁下一面,同时还帮裴越转达几句话。”
徐徽言道:“请说。”
席先生道:“战争无论胜负,这人间终将改变。倘若冼春秋得势,无论他是否暗藏篡逆之心,他接下来要做的必然是借着战争的机会清洗门阀势力。当然,这种可能性很小,因为打仗最后还是要比拼国力。清河徐氏、南渡世族和大江南岸黎民苍生的命运,全看徐首辅如何抉择。”
徐徽言转身望向亭外。
他知道如果按照裴越的想法,清河徐氏不可能再像百年前那般隐藏在朝廷之后主宰人间。可如果不接受对方此刻抛来的善意,最终的结果恐怕更加悲惨。
至于用这位席先生来威胁裴越,他可不仅仅是一位谋士,而是武道修为罕有对手的高人。
再者,当北梁君臣已经洞察己方的谋划,席思道的生死对于大局而言几无影响。
终究是女生外向啊。
徐徽言暗叹一声。
经过足足小半个时辰的思考之后,他终于微微点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