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带着随从高头大马出行时,旁人见到她总是很恭敬的,但她换了一套兵士常穿的破旧衣服走进一个原属刘备管辖的小军营。验看过兵士徽章后,立刻就没什么人搭理她了。
……有人在随地便溺。
她有点僵硬地将头转开了。
……还不止一个人。
她左右看看,终于看到了一个小军官模样的人走过去,朝着那个蹲在避风处,正使劲儿的人屁股上踹了一脚。
那人立刻惨叫一声,头朝下撅在了雪里。
她等着看那个军官勒令随地便溺的士兵扫营。
士兵从地上爬起来。
军官走了。
士兵又蹲回那个位置了。
陆悬鱼傻了。
待那人终于结束了上午最重要的运动,随手在旁边抓了一把雪里的土坷垃擦了擦屁股,起身提裤子时,她终于忍不住上前几步,“你这人怎么回事?营中军规,不许随地便溺,你难道不知吗?”
士兵一边系裤带,一边斜眼瞅她,“你谁啊?我们队率都没管我,你管的着吗?”
“那是队率失职,”她道,“你不知这样会起时疫吗?”
“然后呢?”士兵问。
“军中若起大疫,将有许多人病死,你也难逃其中!”
她的声音不高,但这么个新面孔突然出现,周围自然有人渐渐围了过来。
“然后呢?”那个士兵问。
他的脸是蜡黄色的,上面有许多道纹理,像皱纹,更像沟壑,看身形听声音年岁都不大,只有那张脸又苦又老,甚至连神情也看不太出来。
那些围过来的士兵也是如此。
他们像是长着同一张脸,穿着同样肮脏的衣服,有着同样麻木而冰冷的神情,区别只在于有的人是全须全尾地出来的,有的人身上,脸上,还有血迹,有的人一瘸一拐,有的人一伸手时,只剩下三个手指。
陆悬鱼忽然明白了什么。
“你不怕死吗?”她问。
“怕死,就能不死吗?”那个士兵反问道,“看你的衣着也知道你是个新兵,你见过冀州人什么样吗?”
“他们比我们壮实,铠甲武器也比我们精良。”
围过来的士兵中有人开口。
“我们有什么?”
这个问题一问出来,有人怪腔怪调地答了:
“我们有陆大将军啊!”
于是他们咧开一嘴黑牙,哈哈笑了起来。
“你们觉得她赢不了冀州人吗?”她问。
他们冷冷地看着她。
“她赢了,我们就不会死了吗?”
有比她更嘶哑的声音,跟着营地里的风一同卷了起来。
“你知道我们这一营是怎么凑出来的吗?”他们问。
“我们换了多少个队率,你猜得到吗?”
“你同伍的兄弟,同什的兄弟,同队的兄弟,一个接一个死在你面前,死得跟猪猡似的。”
“清晨还一起吃饭来着。”
“他身上还穿着你的裤子呢。”
“陆廉知道吗?她百战百胜,她身边一只猫一条狗都珍重得什么似的,”这些曾在柘城城下血战的士兵这样望着她,“我们这营死了多少人,她知吗?”
第555章
“如果她知道呢?”
士兵里有人愣住了,有人互相看,有人探究地看着她。
但还有人冷冷地用下一个反问回答了这个反问。
“她知道,又如何?”
“她会放我们回乡吗?”
“她能保我们不死吗?”
“你们是士兵。”她说。
他们用漆黑的眼睛看着她,“小人还要为此感激涕零地叩个首吗?”
那个左手只剩三根手指的汉子将自己的手举到她面前。
陆悬鱼原以为他想要她看一看残缺的手指。
但周围士兵又咧开嘴笑了,她才意识到,那人是想竖一根食指骂她,让她赶紧滚蛋。
指根的位置上什么都没有,光滑得好像那里从来没生出过一根灵巧的手指。
而那个人很显然对这个新奇的骂人方式很自得,举着手指想要看她勃然大怒的样子。
他等了又等,周围的士兵也跟着等。
但这个看起来像新兵,又像个落魄小军官模样的年轻人始终没有吭声。
他一言不发,沉默地转身离开了这个肮脏凌乱,死气沉沉的营地。
“懦夫。”有人沉沉地看着离去的背影骂了一句。
她的军队和天下任何一支都不同,这与她的思想教育,军纪军规有关,但关系不大。
她总能带领他们胜利,这才是根本。
士兵们的脑子是简单又模糊的,他们没有接受过复杂的教育,也不理解复杂的政治,更没有那些复杂的爱恨。
他们的世界里只有自己的家人、族人、乡邻那一点点,扩展之后变成了同袍、上司、统帅,这些人不仅构成他们的交际圈子,也构成他们为之拼命的全部意义。
打仗不是为了大汉,而是为了喂饱自己,喂饱家人;
学识字不是为了开阔视野,是为了将来解甲归田时能谋一个小吏的位置,更好地喂饱自己,喂饱家人;
劫掠屠杀也不是生来就这样凶恶,是因为统帅无法给他们应得的赏赐,他们必须让自己变成一头头的野兽,用最原始的方式去喂饱自己,喂饱家人。
而她始终能用胜利和赏赐喂饱士兵,士兵们自然能将士气维持在较高水准。
但离开信息茧房,亲眼看一看这个时代最普通的军营是什么样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