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塱蹙眉不展,心底得意却还未散尽。群臣侧身,也是齐齐看过去,以为此案大抵会就此落幕。
黄家人认罪,是最好的结局。仗不用打,人不用死,省了一大摊子事。只难为昭淑太后一把年纪,还肯站出来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。
礼部张大人已在整理衣冠,就等着来人痛哭流涕叩首求饶之后出列,为小皇子的满月礼进言。
天子能想出来的东西,座下臣子也没几个想不到。但得黄家人一认罪,剩下的就是皇子满月大赦。如此一来,所谓挫骨扬灰,所谓不日问斩,都成了一句空话。
虽然黄家以后再难有踏足朝堂的机会,总好过现今生死未卜,去赌那一丝丝可能登基的机会吧。
人皆交目点头以为然,不想那传信官大步走到殿中间,拜礼之后不等魏塱宣,兀自起了身,朗声道:“小人黄骆,奉家主之命,面见天子。今家主仍尊陛下为天子,请陛下恤家主为哀民。
话音未落,群臣哗然,魏塱一瞬挺直了腰,又闻那人续道:“今家主高堂俱丧,不敢回奔,身名不存,不敢回呈。念黄氏一族忠于大梁百载,小人试问,何以昼不得续,愢不得靖。何以坟不得安,尸不得存。”
“大胆,竟敢金殿之上,口出狂言,辱我圣听。”一位官员指责道,又朝着殿外侍卫高喊:“来人,将此歹人拖下去。”
那人不卑不亢,转向官员行了一礼道:“我不识得这位大人是谁,有道是两城交战,不斩来使。今我为主家使,生死存亡,来去停留,自有天子圣断,如何轮得到大人分说。”
不等官员答话,又转向魏塱道:“小人主家听闻,当晚之事,皆因朝中李大人起。特命小人一问,未曾请教.......”他顿了顿,环视四周道:“哪位是李敬思李大人。”
李敬思身为带刀御卫统领,在朝不在列,一直在离皇帝最近的角落里站的老实。由着上朝的事儿大多与他没什么干系,神思早在天外,这会听得人一身喊,愣了片刻才知是喊的是自己。
当下朝着魏塱看了眼,见皇帝点头,才上前一步道:“是在下,何事。”
那人朗朗道:“小人主家听说,当晚是李大人带兵闯入黄府,事后黄府满门无一活口,李大人......”
“放肆,何方宵小,莫不曾敢当朝问案。”戚令出列怒声喝止道:“李大人如何,自有朝廷一力查审,岂轮的到你在这污言秽语。”
他转脸想魏塱拱手道:“陛下,臣观此人,无认罪之意,有挑唆之嫌。分明黄氏余孽贼心不死,巧言令舌搬弄君臣是非。”
犹疑之间,众臣七嘴八舌又驳斥数句,人人都喊陛下,听得他头颅里像是什么东西在猛烈跳动,疼痛如涟漪一圈圈匀开来充斥整个脑袋。
如何是如何是?魏塱焦头烂额间又听一人高喊“陛下”,字正音清,抬眼看,是沈元汌顿首跪地,道来人言之有理。
当晚既然是李敬思带人先入黄府,一切物证未必没可能是李大人放在黄府里栽赃黄靖愢。事后黄靖愢满门不保,有嘴,也说不清了。
刘希夷大喊荒唐,指着沈元汌道:“沈大人这是什么意思,莫说此话于李大人是无端放矢,难不成黄靖愢死了,别人就没长嘴了?
上元当晚陛下当街遇刺,现刺客已捉拿归案,数份口供确认背后主使是黄家无疑,再说初八祭天,那隐佛寺的和尚也已供认不讳,怎么到了你沈大人这里,就成了未必了?”
他拂袖怒道:“简直岂有此理,难不成........”
魏塱怒喝:“都住口。”
群臣收声,各自仍忿忿之色溢于言表,唯李敬思站在角落,低垂着头,面色阴沉。倒不是被谁说中了真相,而是他怎么也没想到,沈元汌......居然诋毁自己。
沈元汌是沈家人,向来与自个儿交好。不求雪中送炭,怎么着,也不能落井下石吧。
胸口恶气未出尽,又生惴惴不安,沈家一直是皇党,沈家的意思,就是皇帝的意思。沈元汌如此进言,难道是皇帝........
他始终不敢抬头,唯恐漏出破绽。魏塱却无暇顾及李敬思在想什么,沈元汌为何如此,他不假思索,便心知肚明。
黄承誉派来的人说要查,若是不查,这仗马上就要打起来。仗一打起来,西北兵力立马就得调半数回京救驾,那胡人那边怎么办啊。万一沈元州要用兵,难道全靠民间抽丁吗?
看似沈元汌是帮着黄家,实际考虑的还是大局为重。魏塱怒,不能怒,喜,这时候他也对沈元汌喜不出来。
他看座下臣子,有戚令之流,唯皇帝是尊,有沈元汌之流,为黄家据理力争,有无名之流,唯唯诺诺做个谄臣。
唯皇帝是尊的,看着像忠,未必尽忠。为黄家说话的,看着是奸,未必是奸。怎么回事啊,这是怎么回事,他想。这个朝堂,好像三五日之间.....就....就.....
忠不知忠,奸不知奸,如一室混沌昏昏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