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死——了。”我说。
他蹙蹙眉,鼻子里似乎哼了一声。
“怎么会死?”他简短地问,“死在哪儿?”
“子宫癌,”我也简短地回答,“高雄。”
“高雄,”他喃喃地说,像是在咒诅,又重复地说了一遍:“高雄。哼!”他望着我,发光的眼睛定定地停在我的脸上,迟疑了大约十秒钟,他又用手揉揉鼻子,忽然说,“好吧,一切明天再谈,你好像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,嗯?”他那粗鲁的声调中有股突发的温柔。“你最好是马上睡一觉,嗯,你从高雄来的吗?”
“是的。”
他看来有些懊恼。
“刚刚我开门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早说?”他责备地问。“假若不碰到中枬,你就准备在门外站一夜吗?”
“噢,”我困恼地说,“你并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。”
“哼!”他再哼了一声,转过头去看一直站在一边的那个青年,“过来!中枬。”
那青年走了过来,对我温和地微笑。
“带她上楼去!”罗教授用命令的语气说,又转向我:“喂喂,你说你姓什么叫什么?”
“孟忆湄。回忆的忆,水字边一个眉毛的湄。”
“孟——忆——湄——”他仿佛想把这名字记牢,接着就低低地叽咕了一串,大概是在咒骂什么,可能对我的名字不大满意,然后他挥挥手说,“孟就孟吧,这不是什么好姓!中枬,带这个孟小姐上楼,皑皑隔壁的一间房间,知道吗?”对着我,他用同一种命令的口气说:“马上睡觉,明天我还有话和你谈!知道吗?”
我点头,嗫嚅着说:
“可是……我,想先洗个澡!”
“天哪,”罗教授不耐地喊,“怎么如此噜苏!”挥挥手,他嚷着说,“上楼去!上楼去!”
我迟疑地站起身来,那位名叫中枬的青年已经提起我的箱子,领先向一扇门走去。我只好跟在后面,走到门边,我又回过头来,轻声地说:
“明天见,罗教授。谢谢你收容了我。”
他站着,那分不清眉毛嘴巴的脸似乎痉挛了一下,那些虬结的须发微微牵动,锐利的眼睛闪过一抹近乎温柔的光。然后他掉转了身子,用背对着我,低低地发出许多稀奇古怪的咒语般的言语。自顾自地在一张沙发中坐了下来,仿佛我已经不存在了。
跟着那位青年,我从一扇小门出去,走进了另一间大厅内,这大厅大概是罗宅的饭厅,宽敞而整洁,有一个宽宽的楼梯直通楼上。上了楼,是一条宽走廊,两边如公寓般分作许多房间。他带着我走向右面第三间,推开了门,开亮了电灯,微笑着对我说:
“孟小姐,我想,罗教授已经等待了你好几个月了,这间房间是三个月前就准备好了的!”
我眩惑地望着室内,这是间小巧精致的卧房,一张单人的弹簧床,一个梳妆台,一个大的衣橱,一张玲珑而精致的书桌,上面放着盏小小的台灯,还有一个玻璃门的书橱。床上被褥枕头都已齐全,书橱的顶上还有一瓶新鲜的玫瑰花。这一切的布置,就好像已料定我今天会到似的。我有些迷惑地转过头来,那位青年仍然对着我微笑。
“还不错,是吗?这是完全仿照皑皑的房间布置的,皑皑是罗教授的女儿。”他说,对我弯了弯腰,“孟小姐,欢迎你成为罗家的一员。我想我不打扰你了。明天见!”他向房门外退去,退了一半,又停住了,加了一句话:“还有,浴室在走廊的最后一间。”
“谢谢你。”我说,咬咬嘴唇,不知该如何称呼他,因为我始终没弄清楚他是谁。
“我姓徐,”他看穿了我的怀疑,“徐中枬,中间的中,枬树的枬,木字旁一个丹心的丹字。”他凝视了我几秒钟。“我不知道你是谁,但,我想,我们在罗宅的地位可能是类似的。好,以后有机会再谈吧!再见!”
他退了出去,顺手带上了房门,我站在房子的中间,望着那扇门阖拢,才轻轻地吐出两个字:
“再见。”
我不相信他会听到我的道别。浏览着室内,我有种置身幻境的感觉,一种不真实感牢牢地抓住了我。这小房间太华丽,太舒适,太不可能是将属于我的!我把手指送到唇边去咬了咬,很痛!那么,这是真的了!我没有被拒绝,没有被嘲笑,却被安插在比我和妈妈的小屋强几百倍的环境中。走到窗边,我拉开了浅蓝色的窗帘,推开玻璃长窗,一阵夜风夹带着强烈的花香对我扑面吹来,我深深地吸了口气,神志恍惚地倚着窗子喃喃地问:
“我是谁?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孤儿。我在什么地方?一个陌生朋友的家中。这——会是真的吗?”
夜风吹过园中的树梢,在我身畔徘徊。掠身而去的风声,依稀在低回地重复着我的句子:
“是真的吗?真的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