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后才听到项梁的这番话,顿觉得手中战剑烫手。
二十年未离身的佩剑啊,单是这份感情,就很难用金钱来衡量了吧……
可隔着不知几千里路,他就是想推脱,也没机会。
只能略感沉重的珍而重之收起青铜战剑,归入枣木匣子中:“侄儿,实在是愧对伯父!”
“此言差矣!”
项梁很是欣慰道:“在大将军眼中,世侄平平安安的长大成人,可远比这柄死物重要得多!”
陈胜无奈的点头,道:“也只能待日后面见伯父之时,再向他老人家行礼道谢了。”
项梁欣然颔首道:“甚好、甚好……说起来,世叔家中,也有两名与世侄一般大的子侄,世叔这一走便是十二年,也不知他们还认不认世叔!”
陈胜笑道:“世叔多虑了,似世叔这等英雄豪杰,即便不在家中,定然也有人时常提起世叔的大名,我那两位世兄,便是已经记不住世叔的面容,也定知世叔在北疆的英雄事迹!”
项梁大悦,抚须道:“有理、有理,哈哈哈……”
洪亮的笑声,就像低音炮一样镇得房梁簌簌落灰。
陈胜瞅着他这个状态,以及他的年纪,心下犹豫再三,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:“世叔,请恕小侄冒昧,小侄瞧世叔,正值春秋鼎盛之际,正当披荆斩棘、再创高峰,为何会在此时卸甲归田……世叔恕罪,小侄别无他意,只是忧心世叔家中有什么变故,小侄家中在陈郡内多少也还算得上是熟门熟路,若有小侄能搭把手之处,世叔可千万莫要跟小侄客气!来的路上,我家二伯便一再叮嘱小侄,言我家叔伯北上投身世叔麾下,世叔照顾有加,不是一家人,胜似一家人,令小侄千万不可拿世叔当外人。”
陈胜颔首:“世叔安心,小侄省得。”
项梁点头道:“我项县项家,本也是姬氏一支,是以知晓一些皇族之事……九州鼎,怕是快要撑不住了。”
“然外有妖魔驱赶犬戎虎视眈眈,内有大旱连州、饿殍遍地。”
“值此大厦将倾之际,朝廷非但不思轻徭薄赋、与民安息,反倒变本加厉的穷兵黩武、穷奢极欲!”
“今日征三十万民夫筑长城!”
“明日征三十万民夫建帝陵!”
“后日征三十万民夫征百越……”
“天下民夫几何?”
“世叔观这锦绣山河,已如万里干柴,只须一点星火,便会化作焚城烈焰……”
他与陈胜说这些话,或许是为提点陈胜也注意当下的境况。
毕竟陈项两家既是世交,又同出一郡之地,陈家不倒,项家便有一强援。
然而这些话自他口中说出来后,语气却说不出的嗟叹、苦闷。
不过也是,这天下,毕竟是他们姬氏人的天下。
但他这个姬氏人的旁支,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主脉的兄弟叔伯们,一点点败光老祖宗的基业而不自知,这内心该得多煎熬?
“世叔原本还待继续留任军中,以观后效。”
“然,我欲以国士报君,君却不以国士待我!”
“想我幽州军,自定王鼎定云中留镇幽州始,至今已三百余年。”
“三百余年,数百万热血儿郎前赴后继奔赴草原,马革裹尸还……”
“然我等做到这般地步,他们依然不信我等一腔忠贞!”
“先有幽州都护府。”
“后有燕王姬玄入主幽州军。”
“说白了还是不放心我们这些厮杀汉呗!”
“这般又想狗儿看家又想给狗儿套上索套的作态,简直令人作呕……哎。”
发泄式的自言自语,最终凝结为一声悠长的叹息。
陈胜亦面沉如水,他注意到了一个超出他谋划之外,却又在项梁口中出现频率极高的事物:“世叔,侄儿一直听您说妖魔、妖奴,这到底是蔑称,还是……”
“你竟不知妖魔之事?”
项梁猛地的拧起两条浓眉,可目光落于陈胜白嫩俊秀的面容时又微微一松,醒悟道:“也是,你尚年幼,又未曾去过幽州……妖魔,便是妖魔,或是大如楼船的巨兽之姿,或是兽首人身、人身兽首的变化之态,以人为食、茹毛饮血,乃我人族立足九州大地的死敌!”
陈胜蓦地睁大了双眼,有一种刚刚建立起来的三观突然被人一脚踩碎的错愕感:“真有这种玩意?您亲眼见过?”
项梁又不由的拧起了眉头,眉宇间已有几分忿怒之色:“乃公无数袍泽手足,皆丧命其口,你言乃公可曾亲眼见过?”
他拔高了声音,又震得房梁簌簌的往下落灰。
陈胜见状,慌忙上前一手替他顺着胸膛:“世叔莫气、莫气,莫要与小侄一般见识,小侄只是未曾见过,往常听人说起,都只当是穷酸腐儒的怪力乱神之语,是以有此一惑,莫气、莫气……”
项梁沉默了许久,蓦地又低叹了一口气,抬手轻轻抚摸陈胜头顶:“不怪你,我等袍泽于那风雪之地浴血死战,可不就是为了令我人族妇孺永生永世不有见其血盆大口之机么……不怪你啊!”
“那世叔,您说的犬戎又是?”
陈胜充分发扬了只要作不死就往死里作的不怕死精神,势要打破砂锅问到底。
项梁听到“犬戎”二字,眉宇间闪过鄙夷、嫌恶、轻蔑、不屑等等复杂的神色,尔后言简意赅的说:“一群数典忘宗的杂种罢了!”
“杂种?”
陈胜想了想:“人妖混血?”
项梁点头,没再说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