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稽奉上一卷竹简道:“大王,这是此人的策论,请大王看看。”
嬴稷不在意地接过竹简,漫不经心地看着。
看到一半,嬴稷微笑点头道:“此人之言,倒是有些道理。好吧,容他一见。”
张禄者,实魏人范雎化名也。
他奉诏入宫,走下马车,看着前方。
夜晚,空落落的秦宫似一只张开大口的怪兽,要把眼前的人一口吞噬。
范雎有些脚软,他扶了一下马车的栏杆。
王稽道:“张禄先生?”
范雎定了定神,心中暗道:“范雎,不为五鼎食,便为五鼎烹,到了此刻,你还怕什么,你还能有什么退路吗?”他袖中的拳头握紧,昂起头,面带笑容,迈开大步,走进宫门。
夜晚的秦宫一片寂静,灯火幽幽,偶尔远处远来几声梆鼓。
小内侍提着灯笼,在前面引道。范雎走在长巷,只听得咚咚的脚步声。
离宫甬道旁,两排内侍侍立,恭候嬴稷。
小内侍引着范雎侍立门边,范雎却拂袖一笑,径直走到甬道正中大摇大摆往前走。
内侍连忙拉住范雎:“张禄先生,大王来了!”
范雎佯装左右张望,却大声叫道:“大王?秦国有大王吗?秦国只有太后和穰侯,哪来的大王?”
嬴稷走出来时,正听到范雎的话,不禁怔住了。
竖漆上前一步,呵斥道:“大胆,将这狂徒拿下!”
嬴稷摆手道:“不得无礼。”向范雎拱手:“先生,请进!”
范雎高傲地一笑,在嬴稷前面迈步入殿。
嬴稷拱手问:“先生何以幸教寡人?”
范雎拱手:“唯,唯!”
嬴稷略失望:“先生何以幸教寡人?”
范雎道:“唯,唯!”
嬴稷脸色沉了下去,复问道:“先生是不愿幸教寡人吗?”
范雎此时方道:“臣不是不愿,而是不敢。”
嬴稷微笑道:“先生害怕了?”
范雎道:“臣羁旅之臣,交疏于王,而所言者皆是匡君之事,处人骨肉之间。臣知今日言之于前,就可能明日伏诛于后,然大王若信臣之方,死不足患,亡不足忧。三皇五帝,皆有死期,臣何足惧?”
嬴稷听到范雎说到“处人骨肉之间”时,眼神顿时凌厉,看向范雎的神情却变得更恭敬了:“那先生不敢言的,是什么?”
范雎道:“伍子胥不容于楚,但能够令吴国称霸。若能令臣的主张得行,纵然如伍子胥一样不得好死,亦是臣平生之幸。臣不怕死,怕的是臣死得没有价值,让天下人看到臣向大王尽忠而不得善终,因而贤士杜口裹足,不肯入秦。”
嬴稷一惊道:“先生何出此言?”
范雎冷笑,说话更加不客气了:“足下上畏太后之严,下惑奸臣之态,居深宫之中,不离左右保护,终身迷惑,不敢有所举动,却不知长此以往,大者宗庙覆灭,小者身以孤危。”
嬴稷脸色大变:“先生危言耸听了。”
范雎逼近了嬴稷道:“大王在位四十一年,而国人但知有太后与四贵,而不知有大王,难道这也是臣危言耸听吗?什么是王?能擅国专权谓之王,能兴利除害谓之王,制杀生之威谓之王。这几样,如今是掌握在太后手中,还是大王手中?秦国上有太后,下有穰侯、华阳君、泾阳君、高陵君等四贵专权。这秦国,还有王吗?”
嬴稷的手在颤抖,他握紧了拳头,咬牙道:“你再说下去。”
范雎道:“诗曰:‘木实繁者披其枝,披其枝者伤其心,大其都者危其国,尊其臣者卑其国。’今秦国上至诸大夫到乡吏,下至大王左右侍从,无不是太后或四贵之人。这朝堂之上,只有大王形单影只,孤掌难鸣,臣恐大王万世以后,据有秦国者,非嬴氏子孙也!”
嬴稷一拳击在几案上,咬牙道:“那当如何?”
范雎道:“废太后之政,禁于后宫,逐穰侯、华阳、泾阳、高陵于关外,则秦国能安,大王能安!”
嬴稷整个人跳了起来,颤声道:“你、你说什么?”
范雎上前一步,声音坚定:“废太后,逐四贵,安社稷,继秦祚!”
嬴稷指着门外,颤声道:“你出去,出去!”
范雎冰冷坚毅地看着嬴稷,揖手退出,整个人如钢铸铁浇一般肃穆而不可违拗。
室内只余嬴稷一人,孤灯对映。
嬴稷捂着心口,整个人缩成一团。
夜越发静了,嬴稷的身影缩得很小很小,隐隐传来一声如兽般呻吟的长号。
范雎整个人身形僵硬,逃也似的疾步出了宫门,走上马车。
他踏上马车的时候,竟失足踏空了好几次,而后才在马夫的搀扶下扑进马车内。
范雎在车中命令道:“走,快走!”
咸阳小巷,马车疾驰而过。
忽然车内传出范雎颤抖的声音:“停、停下!”
马车停下,范雎扑出马车,扶住墙边大吐起来。
好一会儿,范雎才慢慢停止呕吐。
马夫扶着他,为他抚胸平气,不解地问:“张禄先生,您是吃坏了东西吗?”
范雎摇头道:“不是。”
马夫道:“那为什么吐成这样?”
范雎看着漆黑的夜空,回答:“恐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