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2006年冬季学期快结束时的事情。
阿懒有两个哥哥,一个姐姐,这唯一的姐姐那时要结婚了。江玥见过她,是一个美丽健硕的女子,待她很是友善。婚礼在休斯敦举行,虽然江玥也很想与阿懒一起去观礼,但最终只将一对翡翠耳环交给他代送。
如果江玥知道这是她与他的最后一次见面,如果她知道,这次的道别将成为诀别,她一定会放下所有的论文,乃至放弃学位,她也要跟他同去。如果她去了结果会不会改变,那件事是不是还会发生?
但江玥不是卡珊德拉,她没有预知命运的能力。
当时她是苦着脸,与阿懒道别的。阿懒揉她的头发,安慰她说,“肯定能赶出来。而且肯定写得很棒。我相信你,你也要相信自己。”他吻了吻她的眉心,然后就走了,江玥没送他去机场,甚至没有送他下楼。
那时她一心只为自己压顶的论文焦虑。
硕士读完后,江玥仍留在东亚系攻读博士,只是专业方向从经济史转做了思想史。因为跟着阿懒亲近了一点哲学,江玥对思想史生出了浓厚的兴趣,而且认为在当下这样暧昧不明的文化氛围里,研究思想史别有一番意义。
可思想史的博士,岂是容易读的。几乎是什么都要看,从柏拉图的《理想国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都要看。有时一门课就讲一本书,可是这一本书底下不知又垫了多少的论述著作。
那会儿临近期末,她选的三门课都要交论文,要看的参考文献摞起来几乎有她高,她唉声叹气总算明白为什么哈佛桥上常有学生跳河自杀了。她也不知道自己一条路怎么越走越料峭,但都是自己选的没得怨人。
近中午的时候阿懒已到休斯敦,出机场时他给她发了短信,只说自己到了。江玥看一眼,回说好,她知道阿懒体贴,怕打扰她。晚上时,阿懒打电话来,他们闲聊几句就挂断了,江玥那会儿哪有心思和时间与他畅谈呢。
再就是阿懒走后的第二天下午,江玥收到了他的另一条短信。
他就是在这条短信里向她求婚的,如果它也算求婚的话。
“我觉得结婚挺好的。小月亮,写完论文,考虑一下,嫁给我吧?”
一条短信江玥看了足足一分钟。
放下手机,重回刚刚在读的《古代中国的思想世界》。厚厚的一册书就快读完了,可最后这几页是怎么也读不下去,因为她的脑子里不断地冒出阿懒的问话。
江玥懊恼地把书盖到脸上。
在此之前,她从未想过婚姻,至少从未想过结婚这事与她有什么相关。在她知道自己爱上了江珺以后,从十四五岁到现在的二十四岁,这么长时间里,她从未想过自己要嫁给江珺。是的,她从未想过。可是在这个“未想过”里,却暗含了一个预设,那就是既然不会嫁给他,那她还结什么婚呢?
现在突然有一个人和她说,要娶她。这个人是她喜欢的。虽然对一辈子还没有概念,但是在可预见的年岁里,她是愿意与他在一起的。
想到了这里,江玥又不可避免地想起江珺。
如果她与阿懒结婚,是不是意味着她会有一个自己的家?一个与他再无关系的家?
在她无依无靠时,江珺给了她一个家。从那时起的十几年里,她一直依赖他,在感情上,在精神上,在物质上。现在她终于要脱离这种如蛭附骨的依赖了吗?
江玥记起斯宾诺莎的一句话,人有几分自决,便有几分自由。
如果至纯至高的幸福是拥有你最渴望拥有的。那么,她是不可能享有那种幸福。
好吧,那就让她脱离对他的依赖吧,让她享有自由吧。
江玥想好了答案,静下心来,回到桌前继续读她的书写她的论文。
她想,等阿懒回来,就可以告诉他,她愿意。
可惜这件事不是她愿意就可以成行的,因为阿懒再没有回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