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怔了怔,低头审视了一下自己,有些莫名地开口:“怎么这样看着我?”
“我只是在想,”陆瞳移开目光:“她这样报复你,你居然没生气。”
“只是个小姑娘,又是我救命恩人,如果生气,岂不是恩将仇报?”
裴云暎单手托腮,望着面前的茶盏:“同是天涯沦落人嘛。”
同是天涯沦落人?
陆瞳微微一怔。
她不知道那时候裴云暎在苏南经历了什么,但当时在那种情况下,倒也没对黑衣人生出太大恶感。大概是觉得,一个会付给大夫诊金的刺客,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。
裴云暎抬眸,看了陆瞳一眼,沉吟道,“说起来,你和她还真有点像。”
陆瞳心中一跳,下意识望向他。
年轻人笑了笑,“她还是个小孩子,当年也不过十一二岁,个头才到这里。”他伸手比划了一下,“大概初出茅庐,医术不及你,不过,”裴云暎顿了顿,“你比她凶得多。”
陆瞳:“……”
当年她在苏南遇到裴云暎的时候尚且年幼,还未真正学会制毒,性情也尚未大变。没有全然褪去团子像,尤带稚气,在当时裴云暎眼中,大约就是个举止古怪的小孩。
他没有认出自己,也很寻常。
裴云暎侧头看了肩上的伤一眼,不知想到了什么,啧了一声,嫌弃开口:“绣工真够糟的。”
未曾想多年后真的上京来了。
只是当初玩笑之语究竟做不做得真尚不好说,或许裴云暎自己都已忘记这件陈年旧事。这枚银戒到底能换到什么,银子、地位、或是更高的东西,谁也说不准。
信物这种东西,于重诺之人重逾千斤,于轻诺之人草芥不如。
而如今的裴云暎,看起来并不像个君子。
身侧响起银筝恍然的声音:“莫非……这就是那位‘未婚夫’所留信物?”
仿佛窥见冰山一角,银筝目露激动。
当初杜长卿问陆瞳为何来京,陆瞳只说自己进京坐馆行医是为了寻一位情郎,情郎曾蒙陆瞳路上搭救遂以信物相赠。
当时银筝以为这不过是陆瞳敷衍杜长卿的话语,然而如今看这暗层中的玉佩与银戒,怎么都觉得有些微妙。
陆瞳望着手中银戒,目光微微失神。
现在不到相认之时,在此之前,这充其量不过也只是件死物。
见她迟迟不言,银筝越发笃定自己心中猜测,瞪大眼睛望着陆瞳:“原来,您真的有一位在盛京的情郎啊!”
陆瞳怔了怔。
情郎?
路遇搭救,遗留信物,多年之后阴差阳错的重逢,若在某些风月戏折中,听起来确实很像命定情缘,从天而降的情郎。
只是……
只是莫说是情郎,以她今后所行之事,与裴云暎不斗个你死我活都算好的,这东西会不会成为裴云暎的遗物都不好说。
罢了,还是收起来为好。
她把银戒收回格子中,关上医箱,轻轻摇头。
“说不准是仇人。”
……
冬寒潋滟,城中十万人家闭户拥红炉,三更雪未停。
盛京雪夜里,有黑衣人正行走于暗巷。
风雪一层层覆上来,雪花落于男子肩头,很快融化,留下一小片冰冷水渍。
寂静暗巷尽头,有人影悄无声息出现在覆满长雪的墙下。
“主子。”赤箭低声道:“萧副使刚刚传信,宫中大乱,全城戒严,陛下诏殿前司诸班营入宫随驾。”
裴云暎点头:“知道了。”
“您这是……”
“今日不该我值守宫中,当然是换衣服回宫应诏了。”
赤箭默了默,看向眼前人。
青年一身漆黑箭衣,神色如常,肩头衣料被划破的地方,白帛层层包裹。
“您的伤……”
“无碍,”裴云暎道:“已经处理过了,走吧。”
赤箭没动声。
年轻人脚步一顿,转过头来,看向身侧高大侍卫:“还有何事?”
赤箭犹豫片刻,终于还是鼓足勇气开口:“主子今夜留足仁心医馆,那位陆医女看到主子伤势,多半已猜到事实。此时事关重大,若她暗中举告泄露出去,恐怕会给主子招来麻烦不小……”他握紧腰刀,眼中有杀意一闪而过:“要不要……”
对于仁心医馆的陆瞳,赤箭很难不生出警惕。无论是之前的贡举一案,还是之后望春山尸体陷害一事,都能窥见陆瞳心机手段胜于常人。审刑院祥断官范家倒台与她脱不了干系,甚至有关太师府的那些流言也未必没有她在其中推波助澜。
一个查不到过去的神秘女人,敌友难辨,她敢将刀捅向别人,自然也敢将刀捅向裴云暎。
“不必。”裴云暎打断赤箭的话。
赤箭一怔。
裴云暎回头,朝远处街巷的亮光遥遥望了一眼。
远处飞花万点无声,西街宁谧,孤灯照飞雪。似乎能透过门前伶仃的李子树,瞧见被风雪遮掩的医馆牌匾,以及檐下那盏泛着暖意的红锦灯笼。
他道:“她不会说出去。”
赤箭不解:“为何?”
陆瞳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什么好心肠的人,值得人这般笃定信任。
裴云暎收回目光,低头笑了一笑。
“因为,”他道:“我付过诊银。”